在那天之后,我如愿以偿的感冒了。
不过即便如此,那位社长也依旧毫不体谅我的身体情况,我还是要每天按时参加社团活动。
时光很快就随着我的感冒和学姐没日没夜的奇妙比喻推移到了下一周的周日——这是一个风和日丽、并且相安无事的美好休息日。
拜现代医药所赐,我的感冒姑且还算是在这一周之内痊愈了。
当我时隔一天(星期六没有社团活动),再次在春树咖啡馆里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在使用着一台造型奇特的便携式电脑处理着文字档案,不停地发出“咔嗒咔嗒”的键盘噪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都已经带着一本新买的平装本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了,她却依旧没有反应,仍然沉溺于那台薄型迷你电脑的狭小屏幕之中。
她的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是我也很熟悉的办公软件的文档编辑界面,那上面所显示的文字则看起来像是短篇小说一类的东西。
而且那个文档的标题也相当奇特——不,这大概也没有什么可称之为奇特的,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我在经历过那件事后所产生的莫名其妙的既视感而已。
那文档的标题是《狂人的自白》。
先不管那个“狂人”所指的到底是哪个“狂人”,反正无论是鲁迅先生的那个狂人还是我和她所认识的那个狂人,无论如何,甚至连正确与否都不可得知,伪文学少女倒是已经确实地开始在她自己所设定的道路上前进了。
已经开始追求那个梦想了吗?真好啊,伪文学少女也逐渐向着正版货迈进着呢。
嗯,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不过——
——那个东西到底又算是怎么回事?
虽然那个文档引起了一些关于我的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人和事的回忆,不过真正引起我的注意的还是她手边的那杯红褐色的红茶。
是的,红褐色的红茶,装在了我很熟悉的玻璃茶杯里,还带着麦芽和蔷薇混合着的香气——这应该是一杯阿萨姆红茶。我绝对不可能猜错,无论是色泽还是气味,这都无疑是印度东北阿萨姆溪谷所产的大叶种红茶。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那不是一杯阿萨姆红茶,甚至连红茶都不是,那也绝对不是伪文学少女平时所常喝的那种黑漆漆的双份意式浓缩咖啡。
大概是因为我盯着她手边的红茶杯的那诧异的目光吧,这位专注于工作的伪文学少女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看到我的那不合常理的举动,她歪了歪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她在奇怪于我的目光的同时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当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她手边的茶杯时,她便立即明白了我所诧异的对象。
在这之后,她的脸上的疑惑就逐渐转换,变成了那个我所熟悉的恶作剧般的笑容,并将头转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喂喂,你这样笑起来的表情很令人火大啊。
她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暂停了手中的工作,然后故作优雅地端起了红茶杯,并轻轻地品过这杯正腾着缕缕茶香的阿萨姆。
茶杯落回杯托。
“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哦!”
她笑着说。
“嘛,不是有过这么一段话吗:‘咖啡不可能代替茶,茶也不可能征服咖啡。对茶的喜好并不妨碍我们也尝试一下咖啡,对咖啡依恋也不妨品品茶的韵味。’”
这算是哪里来的茶与咖啡的对话,政治习题集里的吗?
“所以,即便是我,像我这样的咖啡爱好者偶尔也会有想尝一尝红茶的时候呢。”
她再次端起了茶杯。
“而且——”
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愈浓了,而且不知何时,她空闲的那只手上竟然握着一只装满鲜奶油的小银壶。
“阿萨姆果然还是和稀奶油比较搭呢!”
在我瞪得几乎如同45w的白炽灯泡般大小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将那满满一壶鲜奶油全部倒入茶杯中,污浊的白色便立即在装满深琥珀色半透明液体的晶莹玻璃杯中扩散开来。
不仅如此,像是要故意作秀一般,她又在已经是红白两色的玻璃杯中加入了大量的砂糖,那些砂糖简直都要在杯中堆起了一座小山。
最后,直到砂糖山的顶峰已经成形,她才心满意足地停手,用那带着雕花勺柄的不锈钢茶勺轻轻地搅拌了几下。阿萨姆红茶的美丽的深琥珀色便随着她那暴殄天物的行为彻底消失,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地烟消云散。
我现在的脸色绝对不是很好,这种事情看对面的那个笑得如同精心策划已久的恶作剧大获成功的熊孩子一般的家伙就知道。
这家伙……明明知道我讨厌奶茶,却还给我特意表演一番,可恶,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哼,不就是恶心人吗?这种小儿科的事情我也会。
我气鼓鼓地站起来,朝向吧台那边喊着:
“店员小姐!麻烦给我来一杯咖啡欧蕾!”
话音刚落,那个刚才还笑得还特别开心的浓缩咖啡爱好者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完美的反击!
——————————
在几个愚蠢到爆炸的小学生恶作剧之后,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当然,此时的沉默就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原因了,如果有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家伙被我反着摆了一道而在那里独自一人赌气而已。
一看到那边一脸不爽地埋头打字的她,顿时感觉这杯喝着不怎么习惯的咖啡欧蕾也如同最顶级的大吉岭红茶一般甘美。
果然早就该教训一下那个家伙了,这种看她吃瘪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简直充满了牛奶的香甜味道!
我大大地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淡棕色饮料。
嘛,虽说是咖啡欧蕾,不过这牛奶的比例好像也太高了点,咖啡的味道已经被牛奶稀释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牛奶和砂糖的味道。
看来喝不惯的东西注定还是喝不惯啊,下次还是点大吉岭红茶吧。
唔,其实纯的阿萨姆红茶也可以,偶尔喝些香味浓厚的红茶也不错。
当我正思衬着各种红茶的精妙之处的时候,这位一向就以无厘头著称的伪文学少女再次开口了:
“从那时以来,我都是将1984年看作新旧两个时代的分界线的。”
不知何时,学姐手上敲击键盘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眼睛却还在静静地观察着电脑屏幕,仿佛是在看着屏幕中倒映出来的自己一般。
虽然从常识上来讲,她现在的那几句台词绝对谈不上正常。不过在现在的我看来,在她那明澈的双眼中倒映出的也只是打到一半的文档而已,并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这本来应该是及其正常的一幕,甚至还可以被称之为唯美的一幅场景:一位文艺系少女静静地坐在支起的电脑前,手边摆着一杯与其年龄相符的甜腻的阿萨姆奶茶,阳光也恰到好处,斜斜地打进这间温馨的咖啡馆,与它光辉照耀下的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个绝佳的角度,在我的视网膜上覆盖了一层极为梦幻的场景。
但是,在这极具现实性的美好场景之中,不知是该属于超现实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台词却突然冒了出来。与这梦幻般的一幕相比,它们就如同出现在皇家大剧院的舞台上的三流蹩脚小丑一样不合时宜。
于是,我抛开关于阿萨姆红茶的念头,认真思考了一下学姐那莫名其妙的台词,不过最后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环顾四周,也并没有看到哪号可以和她进行这种对话的人物,可这句话听上去却又不像是自言自语,于是便明白了她这还是在和我说话。
说不定从最一开始,能和她进行这种对话的人物也就只有我一个。
没办法,那就只好先接上她的话了。
“怎么了?难道是学姐的世界史又考砸了,连俄国十月革命的发生时间和二战结束时间都忘了?”
听见我的话,她先是略显意外地抬起了头,然后便仿佛理解了什么似的,嘴角上抬,脸上逐渐浮现出柔和的微笑。
既然身为我所熟知的那个伪文学少女,那她又岂能将表情止步于此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我的猜想。在那之后,她嘴边的角度还在不断地抬升,逐渐抬升到了一个让绝大多数正常的女孩子都望尘莫及的角度——那是一个已经几乎与文学和少女这两个词都无缘的笑容。
不过看来她本人对此倒是毫不介意,而且也不止如此,她就像我之前不只一次地见到过的那样,丝毫不注意场合,也不在意旁边是否有别人,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
不过看来这次她还是多少忍耐了一会儿。
“小…小…噗…小丑同学……”她强忍着笑意,“下次能不能不要再讲这么奇怪的冷笑话了。”
好吧,我承认我转移话题的技术很烂,但我刚才有讲过任何一个类似于笑话的东西吗?
“不不……不好意思……请…请原谅我的口误,那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笑话,只是…噗…只是对于我而言很好笑罢了。”
刚说完,她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大笑了起来。
唉,算了。反正现在店里也没有什么客人,而且店员小姐看来也对于我们的大吵大闹毫不在意。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总觉得她好像也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现在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泼她们冷水,即使是我也有些于心不忍,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们随便闹好了。
这都无所谓了,反正学姐她笑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况且,拜此所赐,今天我的心情也不错。
——————————
不出我所料,学姐笑了一会之后果真就注意到了自己行为的过失之处。
“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她终于久违地正经起来,以丝毫没有歉意的语气向我道歉,十分装模作样地低下了头。
看来她是永远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了,而且,这个玩笑好像还是没有结束啊。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耸了耸肩,故作无奈地笑着说。
“没关系,反正学姐你这个样子我也早就习惯了。”
她抬起头,露出了顽童一般的笑容。
“不,这明明就是我的错,竟然让讨人厌的后辈看到了自己如此丢人的一面,真的是颜面尽失。而且,还请小丑同学不要随随便便就习惯别人的失态之处。”
“学姐还真是对后辈丝毫不留情面啊。还有,我可不认为学姐的笑容是什么失态之处。”
“其实就不留情面这点来讲,小丑同学和我也是彼此彼此。而且,我的那种行为明明就是毋庸置疑的失态。”
“不要谦虚啦,学姐,这点我可是很认真的。你笑起来的样子明明就很好看嘛。”
她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摆手,笑着否认。
“不不,我觉得很一般啦,笑得太狂放了,丝毫不知收敛,文雅的气质一点都没有,也根本看不出来是文艺社的社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学姐的脸颊上看起来像是多了几分绯色。
“这样就很好呀,自然的表情就是最美的。”
“不,还是文静的笑容好一些,”她摇了摇头,“毕竟那样的话可就根本没有办法被别人称作‘文学少女’了。”
“欸?学姐你不是自称为‘伪文学少女’的吗?这可从根本上就是一个伪命题啊!”
“好过分!小丑同学怎么能用这种伤人的事实来残害学姐幼小可怜的心灵,学姐我可是立志要成为真正的文学少女啊。真是的!小丑学弟太过分了!”
“你还真别说,学姐。你刚才的那句话就已经和那个真正的文学少女十分接近了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相视一笑。
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中的一个突然这样无意识地说起:
“终于回到日常了呢。”
另一个人附和着:
“是啊。”
不过,想来大概也没有什么话是能够无意识地说出的吧。
——————————
“话说回来,学姐,你说的1984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啊,我当时正打算解释的来着,结果就被你的那个无厘头的冷笑话给打断了。”学姐终于回过神来,皱眉道。
抱歉,这次的确是我的错,我道歉。
“嘛,这倒是没什么,”她耸了耸肩,“道歉就不必了,接下来只要听我解释完就可以了。”
接下来,她话锋一转。
“你还记得一九八四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吗?”
学姐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默然,原因无非是想到了我和这位伪文学少女相遇的第一天,那天我恰好就坐在钢管椅上对着一本《1984》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时我究竟想到了一九八四年的几月来着?是五月还是六月?
“随便说一件你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好,反正这又不是世界史考试,答案不完整或者错误都没有问题。”学姐见我一时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一句。
“要说记得最清楚的事的话……嗯,我想想看……”
我一边挠头思考着,一边翻出了我脑中已经有些许日子没用的历史年代表。
“……唔,果然还是一九八四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吧。”
“嗯,所见略同。”学姐附和道,“要是让我想的话,我的第一反应估计也是这个。”
没办法,毕竟是过于有名了,想记起别的事情也做不到啊。
“是啊,毕竟这届可是新中国首次参加的奥运会,而且当年两岸运动员伴随着同一首《德皇威廉练兵曲》的旋律入场,这份情景即使是以文字形式出现在三十多年后我们的眼中,同样也能感受到洛杉矶主办方的用心良苦,以及当事人双方微妙复杂的心情呢。”
说罢,她顿了顿,然后总结道:
“总而言之,这是一届划时代的奥运会——无论是从商业的角度来讲还是从政治的角度来讲,这都毋庸置疑。”
然后,学姐便看向我,示意我接着说。
“说起大事件的话还有就是当年苏联抵制洛杉矶奥运会的风波吧?”我忖度着她话中的意味,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不过这倒也算是洛杉矶奥运会的相关事件就是了。”
“没错,就是这个。”学姐满意地点了点头,“而且莫不如说,一九八四年对于我自己而言的意义的关键也就在于此。”
“如果说中国在一九八零年拒绝参加莫斯科的‘华约奥运会’只是表态而已,那么中国代表队出征这届被莫斯科方面抵制洛杉矶奥运会就应该是彻彻底底的行动。”
“一九八四年之后中苏两国截然相反的命运自然不用我多提,这些都已经是几乎盖棺定论的往事了。不过就现在而言,虽然苏联从传统历史学意义上来讲是在一九九一年解体的,但事实上,早在八十年代,苏联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摇摇欲坠——没有了外部环境支持,内部更成不了一块钢板的联盟怎么可能长久?”
“所以,我认为,以一九八四年为界限,以斯大林体制为首的那一票旧理论在这一年后通通都进了坟墓——小丑同学,这样想没有问题吧?”
我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没有任何问题,您只管继续就是。
“或者我们也可以换句话说——说得抽象一些也未必不可——这大概就能算是新世界的开始。”
所以说,这就是您说的新旧时代的分界线的意义吗?
“嗯,”她再次点了点头,从杯垫上端起了阿萨姆奶茶,“不过这只是前一部分,还有后半部分没说呢。”
抿了一口茶润过喉咙后,她又将玻璃茶杯放回了那张素朴的麻制杯垫。
“首先,我还是要照例问一个问题:小丑同学,你认为一九八四年——或者说八十年代——以后的世界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呢?”
“呃……大概是苏联消失,东欧剧变,两极局势瓦解,世界力量再次重新洗牌和大国与大国之间正面军事冲突的消失?”
我前思后想也没找出什么好结果,只好半开玩笑地给出了一大堆如同历史问答题一般的无趣答案。
学姐听完我的回答后耸了耸肩,以着似是而非的口吻反问道:
“你这回的答案可就有些过于死板了吧?而且,就你这几句话的蒙混过关而言,想必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嗯,我明白,是我错了,我道歉。
因为的确是我在蒙混过关,所以这回我十分痛快地认了错。
“不要总是急着否定自己嘛,我还没有说完呢,能不能等到听我说完再下结论?”
学姐皱了皱眉,一脸麻烦地打断了我的认错。
呃,那您就继续好了。
“但是要是从某一方面来讲的话,你的答案其实还是有一点可圈可点之处的,这个答案其实已经和我的想法有些——当然也只是‘有些’而已——接近了,不过还是稍微欠缺了一点关键性的因素。”
“所以,那我还是这样问好了:请问,1984年以后的世界与之前相比多了来自于哪方面的暴力呢?”
这次,我只是思考了一小会便想到了答案。
“是恐怖主义吧。”
“没错,就是恐怖主义——或者说类似于它的这一类‘非传统安全威胁’。”
“我暂且先举一个发生在1984年的典型例子。”
“照例还是先问一下:小丑同学,你应该是听说过那个发生在1995年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吧?”
记得,村上的那本纪实文学《地下》讲的不就是这件事吗?——由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一手策划的恐怖袭击事件。
“1984年,未来的奥姆真理教教主、毒气事件的策划者——麻原彰晃创立了‘奥姆神仙会’。”学姐不胜唏嘘地描述着,“而这就是那个最终造成十三人死亡,五千多人不同程度受伤的奥姆真理教的前身。”
因为再次听到了1984年,我不由得感慨似地点了点头。
原来也是1984年啊,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凑巧,这么多事情都集中在这一年里发生了。
“谁说不是呢,”学姐对我的话也表示同意,“村上春树在他后来的某篇文章里也写过:‘任何国家的历史或者任何人的历史,都有若干戏剧性的分水岭。’他认为1995年就是日本这个国家的分水岭——阪神大地震和毒气事件都发生在这一年——在这一年后,日本的各个方面便也像是过了山峰的最高点一样,一路直冲谷底。”
“不过1984年可就算是世界的分水岭了吧,虽然分水岭的这一边不一定是一路急转直下的万丈深渊,但还是有不少人栽在了这个转折点上——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奥威尔的那个《1984》的世界也不赖呢。”
是啊,无论是1984还是《1984》,亦或是《1q84》,这都真的是十分奇妙的一年。
——————————
说完了关于1984的事情,学姐看来一时也没有想起什么合适的话题,我们都各自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不知道是为了缓解无聊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将耳边的一缕头发拉到眼前,就像猫看着自己摇晃的尾巴那样,她也盯着它们观察了好一会儿。
“嗯,还有,这次还是必须要感谢你啊——陪我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视线还是依旧没有离开那一缕头发,学姐一如既往地不知所云道。
“……”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是在对着她的头发道谢。
“没关系,不过我真的不认为我有帮到学姐你什么。”
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自谦之辞,而是我发自内心的真心话。说实话,即使是在事情都已经结束的现在,我也依旧是一头雾水。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我有做过什么,就连我本身的行为动机也不甚明了。
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自我满足?还是发自内心的奉献精神?
因此,对于我而言,它们无一不像是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的学术谈话一样令人费解。
“没什么,这些都不重要。”
学姐耸了耸肩,放下了手中的头发,将视线转向了我。
“不管到底怎样,就算真的只是字面意思上的绵薄之力,就算你只是听了我的那几句抱怨,但毕竟你帮助过我的事实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正如你所见,这件事即使是就结果而言也是无可非议。”
“毕竟——”
她顿了一下,视线中闪过一丝晶莹。
不过,那也仅仅只是“一丝”而已。
“——毕竟我和狂人学姐都的的确确地被你拯救了嘛。”
说到这里,她便向着我粲然一笑,那笑容灿烂的几乎和太阳中心区的核聚变反应有一拼,忧郁和哀愁都一概被她以带电粒子流的形式抛至银河系以外,在她的脸上已经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阴郁的影子。
“所以啊,无论如何,我还是要重复一次:”
“小丑同学,谢谢你!”
“……嘛,您过奖了。”
不知道是因为难为情还是因为羞愧难当,我下意识地别过头。
——————————
正当我终于有时间沉溺于自己手上的那本新书中的世界的时候,学姐突然停下了敲击着键盘的手指,向我问道:
“哦,对了,小丑同学,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关于那个葬礼的事情吗?你还记得吗?”
听见学姐的问题,我放下了手中的小说,想了想,回答道:
记得啊,怎么了?
“在事情解决之后不久,我又想到了葬礼那天校方出席的那几位,然后又结合我们最后的结论,我发现这些事情里面还是有些蹊跷。”
“你没发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刻意而为吗?”
有吗?我倒是觉得它们还算是说的通啊。
“不,这些事从最一开始就很蹊跷——因为其实文艺社早在今年六月就被暂停活动了,虽然还保留着社团编制,但实际上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新社员会被介绍进来。”
等等!哪我为什么又会进文艺社啊?而且学姐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句:“啊,你就是被老师叫过来的那个家伙吧。”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根本没办法和陌生人正常交流吗!”学姐不耐烦地说着,“我当时不是在非法占据社团活动室吗——社团纳新时也是这样,还故意找了个根本没人的地方——我当时那句话只是用来吓跑你的而已,没想到你当时竟然还点头了!我那个时候其实是被吓得很惨的!”
“文艺社的正常活动是从下个星期才算是正式开始——我在事件解决之后重新向学生会那里递交了复社申请,前几天才刚刚通过。”
听完学姐的话后,我的大脑便彻底混乱了。
等等……那这些事情……呃……
“所以,小丑同学你来到这个文艺社绝对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想必也在这个人的预料之中。”
学姐继续冷冷地说着:
“其实我自从看到那张明信片后就感觉有哪里不对了,毕竟那张明信片算是警方的证物,肯定是有某个人将它当作结案后的遗物之类的东西取了回来,然后又将明信片塞回到那本书里,最终又找好了我们这些演员,自导自演出了这一整场好戏——不过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或许还要感谢她呢。”
难道说——
“是的,你猜的没错,‘她’就是那个人——那个狂人学姐曾经的班主任——而她也是葬礼那天的出席人之一。”
“毕竟众所周知,狂人学姐的混蛋父母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学姐再次冷哼一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就是——”
——————————
第二天,早早地赶在早自习上课之前,我找到了那个人。
“我早就猜到你会来了。”
她坐在旋转椅上,对着刚进门的我露出了淡淡的和煦笑容。
那家伙一反常态的没有吸烟,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而且竟然还露出了如此温柔友善的表情,害得我不禁为如此突兀的违和感而吓了一跳。
对于一名合格的教师而言,那么如上行为就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放在这位身上可谓是十足的反常——要问起为什么的话,那想必原因也就是她自己本身吧,毕竟这位老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反常。
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毫不惊讶的此人——这位运动服不良老师,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来说。
我还以为老师会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入话题,但这次她却是先向我道了谢。
“嘛,总而言之,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小丑同学。”
换做平时,如果能从这位老师嘴里听见“麻烦你了”这四个字的话,我大概会狠狠地掐自己一下以确认我是不是早晨睡过头了。不过在她如此反常的今天,我也有些见怪不怪了,只是愣了一下便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尽可能的降低了自己语言的温度,故意作出冷淡的样子。
“没有什么麻烦的,反正这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都无关,目的也只是纯粹的自我满足而已。说实话,您和学姐的道谢都有些多余了。”
“不不,完全没有任何多余。”她笑着说,“说实话,在此之前我都完全是做好了被你们讨厌一辈子的准备呢。”
“毕竟——该怎么说好呢——因为我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也是上一届高三那个班的班主任——你们会讨厌利用你们的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不,这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是利用呢?”——本来我应该是这样带着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口的,可不知为何,现在的我却彻底无言。
难道我是在厌恶老师隐瞒真相的所作所为吗?
不,我想大概不是的,毕竟我是绝不会因为某人善意的谎言而去记恨他的——说实话,就算是恶意的欺骗,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么,既然如此,原因又会是什么?
原因大概还是出自于我自己吧——毕竟这点我自己也是最清楚的——如果没有狂人学姐的六月事件的话,凭我当时的成绩是无论如何也是考不上东高的。
如果换句话来说,那也无非就是我也是那个“人血馒头”的众多分食者之一。
我——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加害者。
而受害者只有狂人学姐一个人。
我已经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我也有责任……”
我最后只是对老师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老师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柔和了。
她如此感慨道:
“其实对于你的性格我也早有预感了——你应该会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孩子,不过没想到你的温柔比老师想象的还要更了不起。果然啊,老师和她都没有看错啊……”
一听见“温柔”这个词,我的心中就腾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羞愧感。那羞愧感的源头我当然心知肚明——我是很清楚自己的那卑劣的本性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这个词的。
我深深地低下头。
“……我的那些自我满足才不是温柔,只是我自以为是的行为的结果而已。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影响一个人的想法,况且,我也没有那份责任感和担当……”
我再次陷入了不自觉的沉默,语言在我和老师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中凌空解体。
说我谦虚也好,说我自暴自弃也好,反正无论别人怎么说,在我自己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伪善者。
“……”
“‘小说家不是解决问题的人,而是提出问题的人。’”
在我沉默的同时,老师如此说道。
我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只好抬起头,去观察她的表情。
“俄国的小说家契诃夫是这么说过的,对吧?”
她依然笑着,只不过那笑容看起来有些伤感。
“小说和小说家的任务并不是直接解答读者心中的问题,而是从问题的另一个角度去提出更多的问题,并在某种程度上给予解答它们的小小提示。”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解释着:
“这些问题与提示则能促使读者们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并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产生参考,进而使读者自己具备独立解决的能力。”
“这就是我认为的小说作为一个现实性隐喻的作用——当然,这也仅仅是‘我认为’,只不过是我作为一名理科教员对于语文学科的一点偏见罢了。”
“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止是小说的作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是如此。”
“自从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看到这句话后,我自己就在我的脑海中确定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观点——我认为老师也应该想契诃夫说的那样,提供给学生的不应该是直接的答案,也不是求解答案的方法,而是那种追求答案的精神。”
“……”
我依旧无言。
“所以,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法。”
她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就像是摇曳在晚秋寒风中的野菊花一样。
“毕竟这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啊!连自己的想法自己都不能理解,而这样的我的行为又究竟能有多少是正确的呢?”
“……”
最后,我和老师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
“叮铃铃铃……”
早自习预备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小丑同学,你还是先去上课吧……”
我向老师道别后便走到了门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被压抑已久的秋风便从半敞开的窗口中涌了进来。
风拂过了我的脸颊,顺着我打开的门缝中溜出。
清晨略带寒意的风混杂着秋天特有的潮湿树叶和泥土的味道,卷起了几条被不知多少个春秋的日光曝晒而褪色的窗帘,穿过因只有两个人而显得空荡荡的办公室,然后便在我打开的门扉边一角倏地离开,不见踪影。
这道秋风没有带给我们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所留下的也只有毫无新意的秋天的刻板印象,显得有些过于匆忙。而当它作为一个在故事中出现的现实性隐喻而言,或许也并不够格。
不过即便如此,它所隐喻的东西还是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
“……啊,看来秋天终于到了呢。”
老师望着轻轻卷动着的窗帘,如此喃喃自语道。
“不,不是这样的。”
我收回前言,有的时候,有些话其实总是会不知不觉地跟随着想法一同出口的。
我转过身,为了尽量克制住情感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听见了我否定的回答,现在的老师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一边猜测着老师此时的表情,一边这样说着:
“秋天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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